朱砂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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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对是错,得不到就要把你拉入泥潭 [复制链接]

1#

我的驸马,是个极温柔的人。

我不仅有腿疾,还是半个哑巴。

那天他跪在金銮殿上,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说愿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。

父皇高兴坏了,说我这辈子,终于幸运了一次。

我笑了。

若不是他至今没碰过我,我也差点信了。

我自小就命不好,百病缠身,生母离世。

及笄那天,我的无忧宫起了滔天的大火。

我倒在剧烈火焰里,眼睁睁看着整个宫殿化为灰烬。

挽云拼死把我救了出来,我却瘸了腿,还因拼命嘶吼求救,哑了喉咙。

父皇说,念徽别怕,父皇养你一辈子。

我断却了以后嫁人的心思,只想寻到名医,治好我的腿疾和哑症,然后青灯古佛度余生。

皇室的姐妹少我一个多我一个都一样,她们和亲的和亲,下嫁的下嫁,出家的出家,以至于三年后,皇室里竟只剩下我一人。

我就是在去给挽云扫墓的路上,遇见了苏涣。

彼时的他刚被提名为状元郎,走在街上都有小娘子红袖招摇。

我在路的拐角,不小心被香囊砸中了脸,一道衣袖拂过,替我挡了横空的桃花灾。

我偏头就瞧见了他。

光风霁月,日月同辉,好一个滢泽如玉的美公子。

我自惭形秽,摆手示意太监带我离开。

他突然上前拦住我,浅浅笑说/p>

「在下苏涣,竟叨扰了姑娘的清净。」

苏涣说,他是家中独子,父母皆亡,这回考上了状元郎,打算在此成家立业。

他还说,他看我面善,定是个难得娴雅的好姑娘。若我不介意,可以唤他的名字。他姓苏,名涣,字长生。

被父皇钦点的、刚及冠的状元郎,苏涣。

我还坐着轮椅,嗓子不适,自是不敢接受他的善意,只摇摇头,欲要离开。

苏涣也不拦,目送我远去,却在我被推出门的刹那,轻轻说:「薄荷、甘草、桔梗、金银花熬成汤,可润嗓。当归、海风藤对膝盖有利,可入药。姑娘不妨一试。」

我转头去看他,却见他笑着向我挥手,携一身从容翩然的气度,悠然走远。

我怔怔地被推着离开,心想,长生可真是个极温柔的人。

而我,怎敢叨扰这样的好人?

我被苏涣搅了心池,回到无忧宫后,叫了舞女来表演。

舞女腰肢婀娜,歌声曼妙,我却听得心不在焉。

父皇闻声而来,看见这一宫的舞女,大怒:「谁给念徽公主请来了清月坊的歌伎?给朕拖出去!」

舞女们瑟瑟发抖,不懂哪里惹了帝王的雷霆之怒。

我这才意识到不对,忙招手示意下人带她们走。

父皇说:「念徽,你以后不许接触这样的人。」

我点头应下,却想起了记忆里另一个身影。

差点忘了,挽云也是歌舞坊出身。

她能歌善舞,脾性骄傲激烈,绝不肯卖身,被我相中,赎进宫来做我的贴身婢女。

挽云很照顾我,我与她情同姐妹。

我及笄那天,无忧宫起了大火,当日是她当值,虽起火跟她没关系,而且她还为了救我而死,但父皇还是迁怒了她,甚至她背后的清月坊。

盛极一时的清月坊,就是从那时候没落下来的。

而我能给挽云扫墓,已是父皇最后的仁慈。

苏长生对我表达善意,到底为什么,我是不知的。

但我落得这样一身疾病,应该离他远一些。

舞女撤下后,父皇陪我良久。

他说,念徽,朕已经在替你寻医了,你再等等朕。

他说,念徽,你生母是那样优秀的人,身为她的女儿,你可曾是大凉最好的公主,朕会替你择一个良人,你一定要好好的。

我只点头,却不敢说我早已看淡了这些。

父皇絮絮叨叨,直到太监说状元郎进宫禀事,他才姗姗离开。

状元郎?

我*使神差地想去看看,便挥退下人,自己推着轮椅去乾清宫。

去乾清宫的路上经过御花园,满园的春色旖旎艳丽。

我转着轮椅,途经小道,被巨木盘桓交错的树根拦住去路。

宫婢们当值的地方不在此处,我口不能言,腿不能行,为难得额头冒汗。

我试着转着轮子,整个人失去平衡,连着轮椅跌了出去。

身子砸在地上,火辣辣地疼。

我的眼泪瞬间冒了出来。

轻轻的脚步声在我身前停下,一双修长润白的手用力把我扶起,我抬起头,就撞上苏涣清冽如水的黑瞳。

我脸发热地坐上轮椅,抠起了自己的衣角。

他丝毫不提及我的狼狈,微微弯腰,手指抹过我的眼泪,浅笑说/p>

「公主不哭。」

……

苏涣叫人把我推回忘忧宫。

我见他要走,突然想起我还没告诉他我的名字,便抓住他的衣角,艰涩开口:「晚……晚。」

他回首,有点惊讶地挑眉。

我努力地发出声音:「晚……晚。我……我叫宋晚晚。」

他眼角微弯,声调柔和,不疾不徐道:「彼时不知你是念徽公主,一见就心生欢喜。如今复见,竟更加觉得公主柔软貌美,若在下有所唐突,还望公主莫怪罪。」

他眼底带笑,恍若漾起了湖光水色。

我却红了脸,悄悄低下头。

那人朝我作揖,身影渐行渐远。

我沉浸在他方才的温柔软语里,为自己的残疾自卑的同时,莫名觉得……

就算那春意满园,也不及公子的眉眼半分。

我开始打听名医,询问我的腿疾和哑症有没有的治。

父皇第一次见我如此积极,立刻下了旨意,说能医好公主者,赏金万两。

他如此铺张,终于惹得群臣不快。众人联合起来上谏,说公主马上就要错过出嫁的年纪,再留在皇室,恐会给先人蒙羞。

说白了,就是想给我找个驸马,这样皇上就不好再在出嫁的公主身上砸这么多钱了。

父皇生气极了,却也无可奈何,因为大家都明白,想医好我势必要兴师动众,而这财力物力,用到别处岂不是更好?

我只笑了笑,给父皇传了字条,罢了,不必治了。

放眼大凉,又有谁愿意娶这样一个瘸腿的哑巴?

他们似乎都一起忘记了,曾经的念徽公主,才艺冠绝容色姝,是整个皇室的骄傲。

但现在,万两*金对于我这样的人,不值当。

父皇默然良久,终于对群臣百姓妥了协。

他到底还是选择了江山社稷。

没有人问我一句,公主安否。

外头阴雨连绵,我双膝痛得厉害,却心绪难平,孤身去了挽云的墓地。

纸伞飘摇,遮掩了我从身到心的歇斯底里。

我面对冰凉的墓碑,哑声哭着:「挽……云。」

挽云,我想剃发为尼,去古寺理青灯。

挽云,他们都觉得我这辈子就是废了。治一个废人,是极为愚蠢的。

挽云,父皇也要放弃我了。

一只手覆上我的发顶。

他轻声问:「怎的在此遇见了公主?」

我避开苏涣的手,用尽力气说出话来:「公子……跟了……跟了我一路,现在……又何来这一说?」

他也没否认,蹲下身子与我平视,「挽云是谁?」

我缓声道:「姐……妹。」

他笑了笑:「是你很重要的人吗?不然你不会连心事都跑这里来说。」

我点头,吃吃地道:「她……她烧死了。」

一代歌女,毁于火劫,可悲可叹。

苏涣又笑了,「那你,可愿跟着我?」

我睁大眼睛,「什……什么?」

苏涣黑瞳里有春水漾开,清晰地倒映出一张姣美错愕的脸,「在下早年目睹公主风采,一时间惊为天人,可惜缘分尚浅,未能结为连理。如今数年过去,见此伊人,复加倾心。」

他不管我的惊愕,一手替我执伞,一手牵起我,紧紧握住。

「不知晚晚,能听懂我心声否?」

苏涣的表白来得太突然,我虽有点预感,但还是红透了脸,抽出手,拼命摇着头。

且不说我们才认识多久,我配不配得上他都是现成的问题。

雨丝细密连绵,在暮春的天气里携捎起零星缱绻,他如远山云雾的眉眼似有暗淡,华光渐灭,几经流转。

我深吸口气,指了指自己,摆了摆手,然后凝视他。

苏长生,你认识我吗?你了解我吗?你懂我吗?

曾经的公主艳冠京城,如今的公主落魄颓丧,我有数般模样,你可都见过吗?

苏涣似乎看懂了我的意思,他眼睫颤了颤,站起身,重新露出微笑,「我送晚晚回宫。」

而不是「在下送公主回宫」。

他推着我静静地离开,步伐从容淡然,仿佛方才倾泻情意的不是他一般。

回到无忧宫,我点头致谢,他却不着急走,反而弯下腰来,摸了摸我的喉咙。

猝不及防。

我脸上有点发热,匆忙想避开苏涣暧昧的动作,他却拿开了手,半蹲下身子,掌心覆住我的膝盖,轻柔替我揉捏,「晚晚定是没有好好听我的话。」

我心里一阵钝痛。

你应该清楚,我的身体已经没有救了。

他瞬间懂了我的心思,轻声道:「放弃了这个嗓子和这双腿的,分明是你自己。」

我怔愣地眨了眨眼。

苏涣流畅的鼻梁弧线仿佛精心雕刻过一般,低垂眼睑道:「以后每天发声半个时辰,让下人搀扶走路一个时辰。」

我瞪大眼睛。

他唇角挑起几不可察的弧度,「就这么说定了,晚晚可不许耍赖哦。」

我张了张唇,脑海里想的却是——

能被长生这般温柔的人,如此悉心对待,就算他对我的心意里,真的掺杂了别的东西,我也是不亏的。

我莫名地开始好奇苏涣的过往。

这个人的出现,到底还是让我平静的生活起了涟漪。

不得不说,他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是个怎样的人。

他知道,曾经光芒万丈的我,陷入这般境地一定不甘心,所以他给了我一个救赎自己的契机。

我想打听,有关于「苏涣」的曾经。

不过这不用我多动手,父皇已经注意到他了。

几天后,父皇就把苏涣的陈年往事写成册子给我过目,他说,朕瞧着你与这个状元郎近来走得颇近,朕查过了,他是个好孩子。

他走时,留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。

我拿到册子,大致扫了几眼。

上面记载得事无巨细/p>

他幼时生于蔚州,从前的苏家是蔚州的大家族,后来苏家没落,如今竟只剩下他一个嫡子。

所幸苏涣也争气,考上了状元。

……

我兴致缺缺地丢掉了册子。

他现在在帮助我是真的。我背地里查他,终究是不妥的。

抛开杂念后,苏涣再来此时,我跟他相处也更加坦然了。

他经常带着调制好的中草药过来,叮嘱我使用办法。有时他会力度适中地为我揉捏双膝,慢声细语地哄着我慢慢说些话。

下人们瞧着我们相处,都捂嘴偷笑:状元郎待公主可真好,看来公主以后是有福了。

有一回这些话竟被苏涣听见了。

他冲我挑眉,竟不顾礼仪,直接弯身拥住我。

我虽知他对我有心,但他从未做出太出格的事,如今让我一时呆住,忘记了推开他。

他很快便松开我,温和的黑眸却难得带有几分生气和严肃。

我讷讷问:「你……你生……生气了?」

他认真地点头,「晚晚,如果以后有男子抱你,你应当推开他。」

我啊了声。

「晚晚,你现在太过柔软了。」他轻叹着,眸子里露出嗔怪和疼惜。

我心情震荡,只听他一字一句道/p>

「你可是太阳一样耀眼的人,你要脾性激烈些,你要学会反抗命运。」

苏涣依旧不勤不缓地来看我。

我却心知,我正在被他拉出漆黑的深渊。

虽然我还是半个哑巴,双腿也没好起来太多,但我决定做些东西,当成谢礼送给苏涣。

公主礼制的宫中糕点,想必他是没吃过的。

无忧宫有个小厨房。我亲自挑拣了食材,让下人都离远些,不可偷看。我照着食谱,一步步和面,然后小心翼翼地点燃了柴火。

灼烫的火光摇曳,我手忙脚乱地丢进去一些蓬草,却没控制好量,灶内的火焰哗地燃起数丈。

恐怖的回忆涌上脑海。

我惊叫着跌出轮椅,火蛇分明烧不到我,但我还是怕得往墙角缩。

下人们一窝蜂地想要冲进来。

门口从远及近跑来一道白衣身影,他一贯淡然和煦的脸上出现了几近崩溃的神色,我捂住耳朵大叫,抬眸就见他惊惶地拨开下人,颤抖着身子扑跪在我身前。

那双眼瞳里的担惧,我看得真切。

我一下子止住了尖叫。

苏涣黑眸里竟氤氲上一层淡淡的水汽,他慢慢平静下来,微沉着脸,紧紧把我拥住。

在我耳畔,他缓声道:「晚晚,不听话。」

屋内的火焰还在缓慢燃烧,但这样的小灶火很快就被下人扑灭了。

苏涣打横抱起我来,抱着我远远离开小厨房,寻到安全的床榻才把我放下。

我紧抓着他的衣襟,剧烈地喘气,眼角无声流下眼泪。

他弯着腰,轻轻抚去我的泪珠,温柔得像是对待稀世珍宝。

「晚晚,不哭。」

我的心里,蓦然塌陷了一块。

我知道,这一刻,我败给了温柔。

令人心甘情愿,俯首称臣的,温柔。

父皇急忙来问我发生了什么。

下人们战战兢兢交代了此事,父皇听了一阵后怕,连连感谢苏涣来得及时。

父皇要给苏涣备上丰厚的谢礼,特许他明早上朝接受表彰。苏涣笑了笑,说他什么都不想要,只心心念念一个人。

父皇问那人是谁。

苏涣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,摇摇头说:「她还没有同意。」

待父皇走了,苏涣挥走下人,冲我笑道:「不知,我心心念念的这个人,愿以身相许吗?」

我红了脸,「父……皇……」

这件事得经过父皇同意。

苏涣挑起唇角,垂下眼帘。

次日,金銮殿,父皇大肆夸赞了他,并问他想要的人是谁。

苏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跪了下来,「臣,愿与公主一生一世一双人。」

满朝文武皆寂然不语,父皇笑得开怀,「念徽,你愿让他做你的驸马吗?」

我望向苏涣,与他清冽的视线碰撞在一起,空气中缠绵出悄无声息的旖旎。我一时间,竟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。

我想,或许我可以给他,或者给我自己,一次机会。

于是,我点了点头。

儿臣,愿意。

苏涣娶我那天,从皇宫到城门口,八抬大轿,十里红妆,风光其极。

我特意央求了父皇,从蔚州请来了清月坊来助兴。

清月坊的坊主迢迢赶来,亲自为我唱歌。

我在满城欢呼中,携着苏涣的手,住进了公主府。

大门阖上的最后一刹,我回头看向宫门口的高阁,只见坊主兰姨也在遥遥看着我。

她身穿挽云喜欢的红裙裳,鬓戴挽云喜欢的玉兰簪,抱着琵琶,轻拢慢捻抹复挑。一双水眸里,似乎含了千万话。

挽云是她一手捧出来的头牌。我看见兰姨,就能想到那个骄傲倔强的挽云。兰姨为我展亮歌喉,就好像挽云在目送我出嫁。

我看着她启唇欲言,看着大门渐合,看着府邸关上。

唢呐吹拉,宾客盈门,怅然若失的空落中,苏长生俯身在我耳畔,轻吐口气/p>

「你终于是我的了,晚晚。」

合卺交酒,红烛微醺。

待苏涣打发走外面的宾客后,已是戌时末。

他揭下我的红盖头,面上带着动情的缱绻。我紧张地抓着衣角,就见他神色忽而怔忪,像是痴了一般。

他缓缓把目光往下移,落在我大红的裙摆上,笑了笑,「晚晚穿红裙,很好看。」

我的脸唰地红了。

他倾身过来,在我额间落下一吻,轻轻碾磨。

手指勾住我的衣带,一挑即落。

锦被,盖上。

解到里衣的时候,苏涣动作一停,垂下眼帘道:「你行走不便,今天定是辛苦了。」

我确实很累,但我还是鼓起勇气,褪去他的外衣,「苏……涣。」

他用手指抵住我的唇,「唤我长生。」

我磕磕绊绊道:「长……长生。」

苏涣把我拥入怀里。烛光朦胧,遮住了他的神情,让我模模糊糊地看不分明。

他缓声说:「你腿疾还未痊愈,同房会不舒服。」

我讶然眨了眨眼。

他抬手灭了红烛,把我紧紧抱住,阖上眼道:「休息吧,晚晚。」

我往他怀里缩了缩。

长生,可真是个极温柔的人啊。

我阖上眼睛,不知是现实,还是个美好易碎的梦,竟隐约瞧见了月上柳梢,瞧见了才子佳人,瞧见了我胸腔里无法抑制的悸动,以及耳边那一声声的、缠绵入骨的——

「晚晚」。

新婚这阵子,我莫名多梦,极为不安。

我想知道,苏涣到底为什么迟迟不碰我。

他把我照顾得极好,为我煲汤润喉,替我捏膝,扶我走路。他仔细地看住公主府、看住我,一步不离。

他鼓励我说,你要重新站起来,你要拥有好嗓子。

他还给我买红色的裙裳,让我穿给他看。他喜欢我穿红衣裳,他说晚晚穿红衣裳最好看。

我还没来得及细细去问同房这种私密事,他就送了我一把琵琶、一个玉兰簪。

思索多日后,我决定去找兰姨,问问她有没有易学的蔚州古地曲子,我想学琵琶,弹唱给苏涣听。

苏涣摸着我鬓上的玉兰簪,笑道:「你这阵子多梦,我恐你忆起旧人,心绪悲伤,就请兰姨回蔚州了。」

我被他惯宠出了从前的小脾性,便挥开他的手,笑着打趣:「长生……独断。」

苏涣眼底溢满愉悦,「晚晚的脾性激烈了些。」

说完,他目光落在我衣襟上,伸手就挑了开。

我慌忙捂住衣裳,羞怯得不知道该看哪里。

苏涣替我系上衣服,敛去笑容,淡淡道:「以后你不许任我这么胡来,懂吗?」

我怔然:「啊?」

驸马对我胡来……其实也不是不可以。

苏涣叹了口气,「你应当是个骄傲激烈的人。」

他一直不喜欢我脾气太柔软。我觉得,他这是在帮我恢复成我应有的模样。

我心里软成一片,凑过去在他脸上蜻蜓点水了一下,迅速躲开。

外面夜幕渐降,如他缓缓沉下的眸色。

苏涣喉结滚动两下,起身把我抱到床上,低头看着我,却还是松开了手。

我不由自主地问:「你,心悦我……哪里?」

苏涣躺在我身侧,极缓地道:「身处污垢,心逐烈日。」

我与他吴侬软语良久,默默发誓,我一定要学好琵琶。

身边的苏涣呼吸均匀,显然已经睡着,我见他嘴唇翕动,凑耳去听。

「五年前就想得到你了,我的晚晚。」

低沉的声音,透着他清醒时没有的情乱。

我悄悄躺回去,决定明日就瞒着他,偷偷去把兰姨再找回来,教我琵琶。

我想做长生一辈子的烈日。

然后告诉他,你也是我心头的日月星光。

且,是最耀眼的那个。

我悄悄给兰姨寄了信。

天气已近隆冬了,经昨夜一场雪落,寒梅在枝头怒放,梅红与雪白交织缠乱,煞是可爱。

新年将至,苏涣身为驸马少不得应酬,他忙了起来,我一时竟偷得闲暇,能独自来园子里逛逛。

我坐在园中枝杈下,伸手接住簌簌白雪,有点失神。

寒意从肌肤沁入骨子里。

父皇不能轻易出宫,就给我送信来,让我要过得好些云云。

他说,苏家当时虽受皇室权力*派清洗过,遭了些池鱼之殃,但他后来也曾给苏家暗暗助力过,也提拔苏家嫡子为状元郎,以示欣赏。苏涣不是不知感激的人,他定能照顾好我。

然后就是其他琐碎事情,比如在静安寺出家的常平公主,今日托人送了新婚贺礼给我,还念叨着让我去看看她,静安寺有个高僧很是俊美无俦……

我回过神,仰望枝头的红梅,叹息自己无法近距离欣赏。

一个温暖的胸膛贴上我的后背,苏涣白皙的手越过我的头顶,把梅花折下来递给我。

我没接红梅,偏头瞧见苏涣颔首看看我,嗔笑道:「不……不许摘。」

美丽的东西应该静静地绽放,不应该被摧毁。

「晚晚不喜欢吗?」他淡淡笑着,指腹轻捻,娇嫩的花瓣凌乱破碎,从他指缝间黯然掉下,「那把腊梅都换掉吧,以后只种些晚晚喜欢的。」

我微愣了下。

虽然喜欢寒梅的不是我,是挽云,但摘不到就毁掉,这未免有点残忍。

我手指蜷了蜷,「不必……」

说话间苏涣就已经推着我进了屋子,我只好换个话题,「长生,我想出……出府……」我歇了口气道,「出府看看。」

成亲后,苏涣对我寸步不离,看守着大门,唯恐我发生意外。

他面色平淡,我却无端从他清冽的眸里,瞧出些许不赞成的意味。

我没再与他辩驳。

苏涣没陪我多久就出府去忙了,而我等来了一个客人。

请进来一看,竟是兰姨到访。

她抱着琵琶,风尘仆仆,面上带着笑,「我原以为,之前是公主不愿意见我呢。」

我疑惑地看向她。此话怎讲?

她眼里的情绪复杂翻涌,我驱走下人后,她的目光在我的红裙上顿了几秒,悠悠叹了口气,「公主成亲那日,我就想跟公主说的,可惜驸马让我尽快回去,这才没来得及。」

我摩挲着裙上细密的针脚纹路,心里却平静异常。

其实我早有准备,只是贪恋柔情暖意,一时不愿醒,这才平白误了许多时日。

兰姨指尖轻划了下琵琶弦,缓缓开口:

「公主可知,苏公子这般风光霁月的人,当年曾是我清月坊的常客?」

我在苏涣回来之前,就把兰姨送走了。

她给我说了不少的事情,比如苏公子身上常有药草清香,闻着舒服极了……

我身上的裙裳依然红得热烈,层层铺在八仙椅上,仿佛刺目的烈阳。

明明灼烫,也让人忍不住靠近,汲取温暖。

我怀抱琵琶,心不在焉地拨弹。

其实我一直都明白很多事。

比方看似关怀我,实则在透过我怀念那个女人的父皇。

比如苏涣清浅的眼眸里,总是如云似雾。

比如长生的温柔,虽然不纯粹,却也含着真心,不然做不到这么面面俱到。

我非瞎子,当然不能听取一面之词,很多事实,我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。

远远的大门方向,响起一道轻轻的脚步声。

我温柔的驸马,他回来了。

我垂眸笑着,手里拨琵琶的动作未停。

苏长生,他真真正正拉我走出深渊过。这蜜糖里,带着苦,带着涩,但对于一个没吃过糖的孩子来说,却仿佛救命的药一般重要。

而且五年前,因为父皇想为我扩大名声,确实让我在一场宴会上盛装歌舞过。

所以,真相到底如何,我不能轻易下定论。

苏涣进了屋子,抬首就看见了我。他脚步一顿,眼底漾起笑容,「晚晚今日很漂亮。」

我拨了拨琴弦,眨了眨眼。

苏涣会意,坐在一旁,唇边的笑意如阳春之水:「晚晚竟然要给我弹琵琶。」

我深吸口气,生涩地弹起弦音来。

苏涣黑眸定定,好像一下子痴了。

窗外有细雪悄悄落下,熹微的阳光映在窗棱上,照出涤荡的尘埃。

静谧的房间,唯有不连贯的琵琶音回响。

我在心里,回忆着那首曲子的声调。

迎门高髻,倚扇清吭,娉婷未数西州。浅拂朱铅,春风二月梢头。相逢靓妆俊语,有旧家、京洛风流。断肠句,试重拈彩笔,与赋闲愁。

犹记凌波欲去,问明榼罗袜,却为谁留。枉梦相思,几回南浦行舟。莫辞玉樽起舞,怕重来、燕子空楼。谩惆怅,抱琵琶、闲过此秋。

其实,五年前,除了我在宴会上表演过之外,当时名声大噪的清月坊头牌,也被特意请来唱曲助兴。

此刻一曲《声声慢》,是挽云那时候的成名作。

旧人落幕,新人登台。现在换成我,用尚且不熟练的技巧,弹奏一曲《声声慢》,赠予苏长生。

日暮西斜,一曲终了。

我放下琵琶,用眼神询问苏涣弹得如何。

苏涣缓过神来,眼底流淌出惊艳之色,「晚晚风采,一如当年。」

一如当年?

我笑了笑,当年我表演的可不是琵琶曲。

苏涣走到我身旁,一遍遍摸着我鬓间的玉兰簪,似乎爱极了我这副模样。

暮色昏*,我辨不清他的表情。

他弯身将我抱起,轻放在床笫上,拔下了我满头珠翠,包括那根玉兰簪。

然后,伸手挑开了衣襟。

我讶然与他对视,与他眼里渐渐浮起的占有欲和侵略欲,撞了个正着。

事态隐隐往不对劲的方向发展。

我避了避他压下来的身子,佯装镇定道:「作……作甚?」

暖光在他眼睫下投了一片暗影。他喉结滑动两下,声线异样的低哑,「圆房。」

我下意识想挣开,却被他擒住肩膀,被抓得更牢。

之前我沉浸在温柔乡里,总是盼着能与他有肌肤之亲,如今他主动要剥落我的衣裳,我却莫名抗拒了。

见苏涣眸里酝酿着暗涌的风暴,我忍不住提高声音:「我……我不愿意!」

这一声喝止用尽了我喉咙的气力,他被震慑住,黑眸瞬而清醒,缓缓将我放开,「对不起,我刚才有点失控。」

苏涣慢慢下了床,鸦羽似的长睫轻颤着,依然温和俊雅,却多了几分狼狈的落魄。

我有点尴尬,正要说什么,他突然勉力笑了笑,匆匆离开了。

唯剩门扉轻轻晃动。

……方才我好像呵斥得太狠了。

我怔怔地低下头,盯着散落满床的红裙裳,惊觉自己现在与从前的变化。

我何时竟开始这么激烈厉声了?

这副样子,分明不是我。

是骄傲如烈阳的挽云啊!

苏涣安静了有许多日子了。

他静悄悄地待在书房里,不知在干什么,我日愈不安。

奉我之命去蔚州查旧事的兰姨,现在应该启程回来了。但若苏涣对我是真心实意的,我这么做,总归有点对不起他。

眼瞧着今日,凛冬时节,新年悄降,国宴已至,他还是毫无动静,我终于忍不住,扶着墙壁艰难站起来,忍着痛,一步步挪到书房门口。

我想要开条门缝偷看,却又略有踌躇。

门突然被从里面打开。

苏涣踱步而出,看到站在门外的我后,面色如往常一般清润,笑道:「晚晚怎么站在这里?」

他扶着我坐在轮椅上,把我推着出府,「今日是国宴,我怎么会忘记呢?」

皇宫巍峨耸立在白雪中,朱门黛瓦都添了几分庄重肃穆。

筵宾满席,丝竹缭绕。

清月坊在京城留有部分歌女。因着我曾极赏识挽云,还把她提为自己的贴身宫婢,所以在今年的宫宴上,清月坊也争取到了上场的机会。

终究,物是人非了。

我同苏涣坐在皇家席位,挨着我的几位皇兄皇姐,气氛有点沉默。

记忆里,我其实从未有过舒心的日子。

身为念徽公主,我住在四四方方的宫墙内,锦衣玉食。

身为苏涣之妻,我住在方寸大小的公主府,举案齐眉。

只是不知,在静安寺出家,是否能过得舒心一点呢?

父皇突然点名叫我,提及我和驸马的生活。

苏涣笑着:「公主殿下是臣永远仰慕的人,臣愿与公主比翼连枝,白首到老。」

父皇龙心大悦,「好!好!念徽,有驸马在,你这辈子都能幸运了。朕啊,总算对得起你母妃了。」

宫宴很快结束。

回去的路上,苏涣从马车厢里拿出一个堇色锦囊递给我,缓声道:「这是我亲手为你调配的安神香。」

他凝神看着我,目光温柔。

我接了过来,轻嗅了嗅锦囊里的药草香。

他眼里漾起欢喜的笑,替我把锦囊的封口打开,晃了晃,又系上,道:「晚晚要把我送的东西带在身上,知道吗?」

我乖顺地点头,任由他把香囊系在我腰间。

马车停下,他把我扶进府里,我抱住他的腰,撒起娇:「画画。」

苏涣讶然看向我。

我扯着他的袖子,「书房。画画。」

以前我从未提过什么要求,他一瞬的惊讶后就笑了起来,「晚晚想让我给你画一幅画?」

苏涣毕竟是有名的才子,书画自是不必说的。

我眨巴着眼睛,点头。

他似是扛不住我的软磨硬泡,含笑妥协,把我推进书房里,「丹青作画要不少时间,莫约日落才能完成,晚晚可等得起?」

我极乖地点头。等得起,等得起。

苏涣铺开宣纸,研墨,提笔。

只是他恐怕并不知道,那个堇色香囊,此时已经静静地挂在了他自己的腰后。

这个不知道有没有问题的香囊,被我转移得毫无动静,悄无声息。

驸马呀驸马,其实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呀。

驸马呀驸马,其实这多次的试探,非我本意呀。

我仔细地在心里描摹他的眉眼轮廓。只有在这样他注意不到我的时候,我才敢悄悄地、不顾理智地倾泻自己的旖旎心思。

他如白色的月光,在我心尖悄然散落,照耀了我暗无天日的岁月。我忍不住去掬一捧在掌心,惶恐这细碎的莹光流失得太快。

我只盼着,再久点,再久点。

最好,晚晚地、晚晚地呀。

时间一点点过去,苏涣面色开始不对劲。

他呼吸慢慢变得粗重,耳廓潮红,眼神幽暗,胸膛剧烈地起伏。

终于,他把笔搁下。

我抓紧了轮椅。

苏涣倏地看向我,眸底涌动着暗色波涛,他喘着气,咬牙问:「香囊……在哪?」

我平静地指向他的后腰。

竟是用安神香的借口,给我使用催情香,当真是我的好驸马!

既然药草能神不知*不觉地催情,那是不是还能用在其他地方?这简直太可怕。

苏涣猛地脱掉外袍,连带香囊一起丢在地上。他大步朝我走来,我退不及时,被他攥住双臂,动弹不得。

我嘶痛出声。

他撑在我身前,垂眸打量我,一双滢泽如美玉的黑眸充满了浓稠的暗影。侵略、欲望,终于撕开了他一贯的儒雅皮囊。

如黑夜终于撕破了白日的伪装,利兽终于亮出它的齿牙。

我全身上下都充满警惕。

苏涣被我这副模样取悦到了,竟咧唇笑了,哑声道:「忘了你是个聪明的公主……真是不乖。」

我抿唇不吭声。

苏涣失去了耐心,他一把捞起我,趁我始料未及,将我按在床榻上,低头狠狠吻过来。

我惊惶地用手隔开他,苏涣吻了个空,眼神愈发幽暗,气息也开始不均。

他抓住我的两手,紧紧箍住,用牙齿撕咬我的衣带。

这是要……强占我!

我剧烈挣扎起来,狠狠瞪着他,「放……放开我!」

苏涣反而加快了脱衣服的动作,变得粗野且残暴。我心里一寸寸地刺痛起来,却理智仍在,质问他:「你……你伤害我!」

他一顿,目光紧紧锁住我,如被戳中了痛穴。

默然良久,他眼神逐渐变得清明,还带了几分迷惑,缓声道:「我……没有。」

我见他力气迟缓,趁机用力去撞他,他一时不防,被我撞得跌在一边。

我赶紧下了床,扶着书桌挪向我的轮椅。

书桌上的一沓手写信件,被我不小心挥开,哗啦啦地散落在地上,飘到我脚前。

我低头去看。

竟是苏涣用来记录自己心境历程的信件。

他的字迹相当漂亮,一眼扫过去我就看了个大概。我突然不急着走了,定在这里,静静地把内容看完了。

包括这里面多次出现的一个名字,包括信尾的署名。

这是写给死了三年,算上今年,是死了四年的女子的信,她却是收不到了。

不,她那样骄傲不卖身的人,也不见得会稀罕这样的信。

苏涣,身处污垢,心逐烈日。

苏涣,向往长远,喜听歌声。

苏涣,喜欢喊她的叠词小名。

我的心脏在清晰地疼痛着,它在一遍遍提醒我,那个拉你离开深渊的太阳,其实灼烫又肮脏。

但我终于认清了这个现实,反倒如释重负。

原来,是长声,不是长生。

原来,是挽挽,不是晚晚。

……

我的视野逐渐被眼泪模糊,但我很清楚我应该做什么。

我坐上轮椅,一点点挪向门外,却又在离开的一刹,回头看去。

即使是眼下这种捅破窗户纸的局面,他依然不慌不忙,缓缓系起衣扣。

见我回头,他甚至还对我笑了笑,黑眸清冽,云遮雾绕。

一如初见那般,光风霁月,日月同辉。

好一个滢泽如玉的美公子。

迟来的心酸汹涌着席卷我,我的眼泪终于啪嗒落下。

我曾对他抱有很深的期待。

但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。往后的路,还是要靠我自己走。

我抹了把泪水,缓缓笑了起来。

我的驸马,是个极温柔的人。

只是他的眼睛里,没有我呀。

我思索了几日后,决定找苏涣和平道别。

苏涣还是从前的那副姿态,每日都来帮我揉捏膝盖,煲汤润喉,细心照料。

我总觉得他眉宇间多了些不易察觉的黯淡,转念又自嘲,我竟然也会想多。

熟悉的客人登门。

兰姨回了趟蔚州,带了些旧物来找我。

待所有下人退下后,她把包袱里的物件全都摊在桌上,追忆道:「这些全是挽云当初用过的东西。」

我把旧物一一看过去,有红裙裳,有玉兰簪……还有个陈旧得看不出颜色的锦囊。

见我拿起锦囊把玩,兰姨笑道:「这是驸……苏公子当年在挽云被您带进宫前,特意做了很多送给她的,据说有助于安神。虽然我答应过挽云不会说出去,但现在我觉得公主必须要知道……」

我淡声道:「他追求过……挽云。」

兰姨怔了怔,「原来公主知道。」

是我猜出来的。

我猜,骄傲如挽云,不会答应苏涣。

不然她也不会从不对我提起。

「陈年旧事罢了。」兰姨道,「当年苏公子用各种方法追求过挽云,无奈挽云不答应,没想到苏公子竟会试图直接占有她……可把她气坏了。」

我淡淡看了眼窗外回暖的春光,一言不发。

苏涣追求挽云的方式,与当时接近我的方式,当真如出一辙。

所以,五年前那场宴会没多久之后,挽云就问我愿不愿带她走。

她从不会低头求人,哪怕是想离开清月坊,也未提一个求字。

在我看来是牢笼的皇宫,在她看来,大抵是一个解脱吧。

兰姨欲要再说几句,我摇了摇头。

她会意,拿起包袱准备离开,我指了指那个陈旧的锦囊,向兰姨投去询问的目光。

她没有犹豫就把锦囊给了我,「公主想要便尽管拿去,清月坊在几年前,就再也没有挽云姑娘了。」

最后我也只留下了锦囊。

兰姨正要离开,忽而回首看向我,欲言又止许久,还是说出了口。

「公主现在的脾性,真像挽云。」

我摩挲着旧香囊的针线,想到了那张在大火里渐渐黯淡下去的明艳脸庞,独自发呆许久。

几粒深褐色的枯草,从香囊内袋的夹缝里掉了出来。

我捡起枯草,辨认出这是几年前遗落在里面的东西,刚准备扔掉,却又忽然滞住,把枯草握紧在手心。

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脑海,让我整个人都忍不住发起抖来。

我再次拿出那枯草,它被风干藏进夹缝里多年,已经认不出本来面目,但我想起记忆深处,我有一次在谁的身上见过这药草。

它分了多杈,过去了几年,特征依然很明显。

挽云当时佩戴的香囊里,有这种药草。

她还说过,那香囊是一个旧人送给她的离别礼物,有助于安神,她便随身佩戴在身上。

我哆哆嗦嗦地翻箱倒柜,找出一本被当成装饰物的医书,匆忙翻找起来。

视线停在某一页,继而再也挪不开。

寒意从头发沿着脊背蔓延至尾椎骨,密密麻麻的,让人打战。

——这是易燃的药草。

我把医书放回原位,把香囊放好。

庭院的寒梅早就落败了,料峭春寒让整个府邸都生动起来。我细细回想着这几个月里与他的相处,竟留心到了诸多被我忽略过去的东西。

比如,让人一步不离地看住我,不让我出府,打着为我安全考虑的名义,将我关在这座豪华的牢笼。

比如,让我来不及接触兰姨就将她送走,不想让我打听到有关他的事,企图瞒住陈年过往。

比如,摘不到的寒梅就将它换掉,而得不到的人……也要将她毁掉。

屋门被敲响。

苏涣缓步走进,在我身旁坐下,给我沏了杯茶,「刚刚走的人……是兰姨吗?」

我点头,一字一句道:「和离。」

苏涣动作顿住,眼睫垂下,不语。

我恍惚看到他眼里划过的痛色,不过没来得及看清,就被他隐藏无形。

也对,自我认识他起,他就从没表露出太大的情绪波动过。

除了那次厨房意外失火,他眼里清晰映出剧烈的崩溃。

我目光落在苏涣温雅的脸上,忍不住深想,他那时候看到了什么呢?

是看到了挽云葬身火海的情景吗?

可既然想方设法地害死了,又何必做出深情的模样呢?这更令人作呕。

苏涣终于开口,语气低缓,一如平常,「那我能不能恳请晚晚,最后再与我同床共枕一晚?」

这又是何意?

他见我迟迟不应,唇边溢出苦涩的笑,「最后一个要求,行吗?」

我紧攥自己的衣角,露出笑容,「就一晚。」

苏涣黑眸的云雾终于散去,清澈温柔,他倾身过来,珍而重之在我额上落下一吻。

「臣,多谢公主殿下垂怜。」

在夜晚到来前,我做了很多事。

我把所有红裙裳和玉兰簪都扔掉了,把他送我的琵琶压在箱底,又把我们一起生活的痕迹仔仔细细地抹去。

我在对我的白月光,进行最后的道别。

最后,我偷偷给父皇送去了一封信,上面写明了我对那场大火的猜测,请他即刻派人着手调查。

不能冤枉了好人,也不能放过败类。

在这白骨嶙峋的人世间,我想要一个真相。

我做好一切后,在夜色降临时,与苏涣躺在同一张榻上,正如以往那般温存软语。

夜深了,我闭上眸,放缓呼吸。

身旁的人渐渐呼吸均匀。

我又睁开眼睛,慢慢扭头,仔细去判断他的睡眠。

似乎熟睡了。

我缓坐起身,借着月光挪向床边,轻声去穿鞋子。

是啊,苏涣也说了,我又不是真的软弱无能的公主,怎么可能在怀疑他的当口,还与他同床共枕?

之前的假意答应,不过是不想让他怀疑,以免多生事端。

静谧无声的屋子,我即将穿好鞋子的时候,肩膀突然被人擒住。

我的心瞬间剧跳,还未来得及挣扎,一只微凉的手就从后面掐住我的脖颈。

宛如*蛇吐芯,让我全身汗毛乍竖。

那道好听低柔的嗓音,一点点在无声的黑夜里响起,分明柔和至极,却沁出薄薄冷意:

「你想要去哪儿啊,我的公主殿下?」

我呼吸一寸寸被捏紧,忍不住大张开口,颤声叫道:「放……放开!」

我被苏涣掰过头来,见他微微笑着,正等我回答。

他不知何时醒的,或者说从未睡着,眼神清明得可怕。

我忍住想发抖的冲动,扯出笑容道:「内急。」

「我扶你。」苏涣不由分说跨下床,真打算扶我如厕。

我努力保持镇定,假装嗓子不舒服,大声地咳了起来,可惜却没人听见似的,有点不合理。

苏涣格外有耐心,只是搭在我肩膀的手,时不时碰一下我的脖子。

好像在警告什么。

下人怕是被他支走了。

我额头沁出冷汗,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:我要找机会逃出去。

父皇应该接到信了,只要我拖着时间……

苏涣倾身,在我耳边呵气:「公主殿下为何分心?」

我微微一滞,笑了笑,继续往外走。

前面就是门扉。

苏涣突然伸手按住门闩,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,强迫我直视他。

他眼眸欲要将我吞噬一般黑,缓声道:「公主,不听话。」

温柔的低音,醉人的暖意。

我差点瘫软掉,下意识把他推开,打开门闩,不顾膝盖的疼痛,奋力往外奔去,「救命——」

跑出去几步,我回头看了眼,就见那道白衣身影静静立在廊下,悠然自在地从怀里拿出一个火折子。

——轻飘飘丢在旁边。

火苗突然急剧地窜起!

我瞪大眼睛,细细打量四周,这才发现,整个庭院的角角落落都已经被浇了火油!

心里直接冰凉如窟,我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麻了。

原来不是临时起意,是蓄谋已久!

我咬牙往大门跑。

大火瞬间燃起数丈,沿着火油一路蔓延到门口,在我还在跌跌撞撞跑过去的途中,就已经围成了死圈,将整个庭院圈了起来。

噼里啪啦,剧烈燃烧。

苏涣对周围高高燃起的大火视而不见,从后面踱步而来。他带着一贯淡然雅致的气度,在灼亮的火光里也令人移不开眼睛。

他笑得极温柔,「不是说好了嘛,晚晚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。」

我不理会他,焦急地寻找着另外的逃生出口,但火势已经愈发扩大,甚至朝我在的地方蔓延而来,似乎要吞天噬地,一个不留。

正如当初的景象,整个宫里都是大火,汹涌将我包围。

窒息的恐惧浮上心头,过去那猩红的灼痛还历历在目。

只是这次,没有第二个挽云,能拼了命地将她的公主送出火海。

我一个踉跄摔在地上,却没能爬起来。

快跑!快跑!

我提醒着自己,就算被烧伤,我也要逃离这里!

周围隐约响起细碎的议论声,外面有人已经发现了这里的火光,但火势太大,普通人不敢进来,还得等皇宫的侍卫过来。

我一瘸一瘸地站起来往外挪。

火蛇吞吐着烧到我的衣裳,我感受到剜骨切肤一般的辣痛,身子颤抖着,扑通一声,再次栽在地上。

好痛啊,好烫啊。

苏涣走到我身旁停下,他没有痛觉一般,眼眸清冽又疯狂,俯视我道:「我们终于能永远在一起了,晚晚。」

我喘息着怒瞪他:「你杀我!」

火焰在我耳边噼啪爆开,让我整个人都卷入火里。

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,我逃不出去了。

这可是要人命的笼子。

苏涣眸里闪过一抹疑惑,眉头微蹙,盯着我思索半晌,眼底的疯狂逐渐褪去,继而浮上的是惊心的担惧。

这双黑眸里,终于有风刮过,于烈火缱绻中,清澈地映出我的影子。

他突然清醒,猛地把我抱起,不要命一般往外冲去,喃喃念着:「宋晚晚,你要平安,你要快乐,你要好好活下去。」

如同一个神智不正常的疯子。

我连挣扎都忘了,怔怔地看着他被满天的火焰灼烧出狰狞扭曲的痛苦神色,心中却乱麻一般不知该如何。

咚,咚,咚,是谁的心跳,在一点点流逝。

苏涣跨出门扉的刹那,庭院里忽然响起震天的爆炸声,烈火染红了夜幕,直撼云霄。

我的耳朵开始持续不断地嗡鸣。

紧抱我的胸膛,轰然倒了下去。

我趔趄着跌出公主府,狼狈趴在地上,挣扎着回头去看。

苏涣的尸体,含着清浅的笑,焚进猩火里。

依稀在说,微臣爱你。

我眼前是挥之不去的红,脸上沾着不知谁的血,脑海里的嗡鸣响彻不断。

有侍卫匆匆赶来,跑到我面前与我说话,但我只能看见他的口型,却听不见他的声音。

刚才的爆破声,震聋了我的耳朵。

有人匆匆去扑灭大火,有人迅速去收拾苏涣的遗体,有人慌乱把我抬走。

我的世界却安静下来,没有爆破的火焰声,没有苏涣那一声声的「晚晚」,也听不见父皇说「你再等等朕」,听不见众人说「公主嫁了个良人」。

什么都没有了。

终于都安静了。

我呆愣良久,看着无垠的夜空,笑了。

我的长声曾体贴入微,曾温声软语,曾笑意缱绻。

我的世界曾锦绣开遍,曾花枝烂漫,曾春意满园。

我的余生曾群芳争艳,曾山河璀璨,曾万民惊谈。

我盛放过,颓废过,心动过,失望过,挣扎过,最后却不得不归寄于……万物无声处。

原来,我终将要与那青灯古佛相伴一生。

只是不知,那静安寺可吵闹?可有锦缎?可有仆婢?可有歌舞?可有日落与晨朝?可有……

算了,不重要了。

我,叫宋晚晚。

晚晚,不听声。

番外一:公子长声

其实自幼时起,我就一直是被瞧不起的那个。

那时候苏家尚算鼎盛,在蔚州说一不二。

在这样的大家族,腌臜事情如家常便饭。我只是个最不起眼的庶子,每日奢求的不过是温饱而已。

我生母会些药理知识,将仅有的本事传授给了我。

常年缠绵病榻,让她形销骨立。

我们生存得很艰难,就像府里的烂泥,谁都能来踩一脚,谁都不会在意。

她在弥留之际,握着我的手说,在这个食人不吐骨的地方,你要好好活下去。

然后便咽了气。

后来,每每我想起,就会悔不当初。如果我那时候再厉害一点,母亲是不是就能多活些时日?

嫡兄们为了家族之位自相残杀,我孤身生活在凄冷的小院里,如一个局外人,冷眼看着他们把自己折磨进去,笑他们没有翻身的本事。

我们都得不到,那就一起毁掉。

直到他们死的死,残的残,父亲终于注意到了我。

他饶有趣味地打量我,说,没想到我一直都忽略了你这匹幼狼。

我回以温和妥帖的笑,丝毫没让他知道,那些嫡子们都是死在我手里。

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说,既然只剩下你,那这个家的接班人,由你来当吧。

就这样,我藏起自己的利齿,披上洁白的外衣,成了嫡母的孩子。

苏家,唯一的嫡子。

我乖顺地长大,乖顺地做嫡子,乖顺地学习理事。

他们都说,苏家养出了一个如我这般如日如月的人,温柔又干净。

苏家公子,貌比潘安,才名远播,可与那个才冠双绝的念徽公主比肩。

而且他洁身自好,清月坊这等美姬遍布的地方,他瞧都不会瞧一眼。

我成了许多女子的梦中情人。

我确实不会去清月坊。

直到某日,惊鸿一瞥,我看见了一个女子。

她穿着烈火一样的红裙,戴着洁白的玉兰簪,抱着琵琶,轻拢慢捻,歌声悠扬。

美眸上挑,骄傲激烈。分明是最底层的歌姬,在芸芸众生中挣扎打滚的那类人,却如一轮红日,炙热而张扬。

跟我很像,又完全不一样。

于是,我主动走过去。

「在下苏涣,竟叨扰了姑娘清净。」

我认识了一个极骄傲的人,叫挽云。

她是清月坊唱得最好的女子,一路艰辛爬上了头牌的位置,身处污垢,心逐烈日。

我经常找她攀谈,同她亲近。

她拥有我没有的勇敢,从不会低头求人。

我亲昵地唤她挽挽,为她熬汤润嗓,为她舒缓揉膝。

她却对我不冷不热,只看着窗外的天空,像被囚的困鸟,弹着自己的琵琶音。

我不太甘心。

这等骄傲的红玫瑰,怎可被他人折枝?

我不介意对她表示出自己的爱慕之意。我说,我们分明是一样的人。一样的人,就该一直在一起。

但挽云只说:公子请回。

苏家受了不小的动荡。

父亲说,苏家被皇室洗权牵连,权势削弱严重。陛下为了补偿苏家,特邀家主与嫡子,进京赴宴。

我扮演着一个好嫡子,同父亲坐在了京城的宴会上。

第一个表演的人,是个像白月光一样的姑娘。

她有着弯月一样的柳眉,乌黑灵修的眼珠,秀丽的五官如阳春之水,柔顺婉约如垂柳摇曳。

原来这就是名声远扬的念徽公主,宋晚晚。

我看着她眉眼含笑,看着她被众人簇拥着下台,看着她离开我的视野。

当真是无法触及的山巅月光,伸手都触不到的遥远。

我忽而就在想,我这种肮脏的人,是不是也能——

远赴惊鸿宴,一睹盛世颜。

挽云荣幸被邀请为宴会助兴。

她表演完后,我邀她乘苏家的马车,与我们一同回蔚州。

挽云自然是拒绝了我,我也不意外,说你不答应,我就不离开。

她不说话,弹着自己的琵琶。

轻音泠泠,扰人心弦。

脊背挺直,眉眼淡漠。

这是一朵带刺的红玫瑰。

看着挽云的脸,我却想到了方才柔软如花蕊的那个人。

挽云的指尖在弦上跳动,我的心跳越发剧烈地起伏。

我这是怎么了?

挽挽,挽挽。

我上前握紧她的手,不由自主地、一遍遍地唤「挽挽,挽挽……」

在下粗鄙,却也想摘得明月。

她一顿,弹错了音。似乎在这一刻,终于正视了我对她的心。

我,想得到挽挽。

可我忘了,挽云是多么骄傲的人。

她挣扎出了我的怀抱,衣裳凌乱地往外跑,她骂我浪荡、伪君子,骂我不配为苏家的接班人。

我很平静,却也很愤怒。我知道我现在一定笑容得体,眼含愧疚。但我控制不住汹涌而出的戾气,我拉住她,质问她,为什么你不愿意?你同我分明是同一种人。

淤泥里的人,就该相互保护,就该除掉所有洁白的莲花,一步步地往上爬。

挽云用力推开我,打了我一耳光。

她说,我挽云跟你不一样。

激烈的眼睛,骄傲的神情。

白衣与恶*撕扯着我的皮囊,我想侵占,我想掠夺,我想毁灭。

但我依然光风霁月,甚至心都揪痛起来。

我是苏家嫡子,我真的爱上了挽云。

但我还是苏涣。

苏涣,不允许放过自己看上的人。

念徽公主,带走了挽云。

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,我出奇地震怒,却又异样的镇定。

甚至在这之前,我就已经准备好了送别的礼物。

我带上加了料的锦囊,送给挽云当离别礼。

起初她万般不肯收,直到我说,成不了我的人,至少带走我的东西,她才有所动容。

我注视着她走向皇宫的方向。

她穿一身红衣渐行渐远,烙在我心尖,成了抹不去的朱砂痣。

我准备走了。

挽云却在进宫的刹那,回过头来,错开我的视线,道了句:

以后桥归桥,路归路,公子珍重。

念徽公主及笄那天,无忧宫起了滔天的大火。

挽云身为她最忠心的婢女,为了救公主,死在了大火里。

陛下大怒,上上下下都找不到可疑的人,最后他砸了玉玺,说要护他的念徽一辈子。

我又想起那个被我藏在心底的人。

晚晚,宋晚晚。

挽云,死了。

为了救宋晚晚,死了。

我回到苏家,却发现府里已经乱成一团。

陛下这些年清除异*,牵连无数,近日正值最后的阶段,父亲焦头烂额,匆匆让我帮忙分忧。

我烦躁于他这样地视权如命。

白衣与恶*撕扯着我的皮囊,我想侵占,我想掠夺,我想毁灭。我是淤泥里的人,我想爬到太阳上。

所以我在及冠这天,将仅剩的*下在冠礼宴的饭菜里,将他们杀了个干净。

苏家主家,再也没有人了。

殷红的血,丝丝缕缕。

我想到了那烈日般明艳、白光般柔婉的姑娘。

我给自己起了表字,唤作长声。

长远的长,歌声的声。

苏家分支万分惶恐,以为惹了天子之怒。

我叫他们放下心来,独自一人踏上了进京的路。

三年之后,就是春闱。

待我金榜题名时,我要去见一个人。

一个叫晚晚的人。

我见到了落魄的公主。

她毁了嗓子,瘸了双腿,像个温顺的木偶,困养于深宫。

我惊愕那场火竟把她毁成这副样子,却又暗喜她终于变成了我这种人。

我仰望的明月,从山巅跌落。

跟我一样,陷入淤泥。

我心疼她,却又想毁灭她。

若不是她,挽云怎么会想远离我?若不是她,挽云也不会死。

我如今已与日月同辉,而她……不能配不上我。

所以,我拦住了她的去路。

「在下苏涣,竟叨扰了姑娘的清净。」

我娶到了那个白月光一样的公主。

陛下很放心把她交给我,千叮咛万嘱咐。

我感觉很可笑,他分明也是把宋晚晚照着萧徽,不,应该叫萧贵妃的模样来培养,现在却又寄希望于我,让我照顾好他心爱女人的女儿。

我该说他深情,还是说他懦弱?

晚晚越来越喜欢我,她开始跟我撒娇,跟我嗔怒,跟我抱怨喜怒哀怨。

就连洞房,她都敢来脱我的衣裳。

我的内心嘶吼着要占有她、侵略她、毁灭她。

但我看着她欢喜的模样,看着她缩在我怀里,跟挽云截然不同的乖顺,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触摸她,然后拒绝她。

她是如此地相信我,都没有怀疑一下。

白衣与恶*撕扯着我的皮囊。我告诉自己,这一切的原因,都是因为她跟挽挽完全不一样。

我,最爱挽挽。

她,不是挽挽。

公主见到了清月坊的坊主。

我想遮掩的丑恶,被她知道得一清二楚。

她不再愿意与我亲近,用那双温软的眼瞳,爱恋而冷静地打量我。她在看穿我的表象,看穿我满心泥沼。

她……越来越像挽挽了。

可怜的公主,至今都没能为自己活。

但我何尝不是呢?

我想改变她,又怀念她最初的模样。

我感觉自己疯了。

疯了般想去碰碰她,想把她揉进我的身体。

她开始抗拒,开始疏离。她爱我,但她……又不爱我了。

我怅然若失。晚晚跟挽挽,原来我谁都得不到。

得不到,就得毁掉。

我用了卑劣的手法,企图把她整个人都变成我的人。

公主发现了,要跟我和离。

可她的膝盖是我揉的,她的润喉汤是我煲的,我凭什么把她交出去,送到别人手里?

我笑着说好,等她一走,就再也控制不住脾气。

白衣与恶*撕扯着我的皮囊。

我好像变成了两个人,一个人温和坦然,然而此刻他沉睡了。另一个人肮脏龌龊,他不听我使唤,去买了火油,准备了火折子。

我看着他掐住晚晚的脖颈,看着他燃起大火,看着他烧着我自己。

魔*毁了我的朱砂痣,现在又要毁了我的白月光。

我可怜的公主,她狠狠瞪着这个恶魔,却怎么都逃不出去。是啊,她是哑巴,还是个瘸子,她盛极荣宠,却三番两次困在大火里。

我不允许。

我抱起宋晚晚,穿过灼烫的火焰,把她送出那唯一的出口。

背后的火焰熊熊燃烧,它烧毁了一切,又爆破成灰。

我的意识在流失,身子控制不住倒了下去。

看到她回头,我露出一贯温柔的微笑来。

身处污垢,心逐烈日。

小公主,你要好好活下去啊,我的小公主。

微臣,爱你。

番外二:贫僧未迟

宋晚晚搬去静安寺的那天,淅淅沥沥地下了场春雨。

常平公主是在静安寺出家的皇室公主,听说宋晚晚也要来,大张旗鼓地跑到门口迎接。

身穿龙袍的皇帝,特意出宫来送人。他看着宋晚晚自己挪着轮椅进去,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。

千般挽留,终于没能留住。

临走前,他站住脚步,大声喊着念徽。

那个温婉决绝的背影,似是没听见,也确实没听见,在他面前渐走渐远。

再也没有回头。

她一生,总该有一次,是为了自己活。

这些年,常平公主的活泼性子没被磨掉一星半点。

她拉着宋晚晚的手,噼里啪啦一通念叨,最后想起来什么似的,冲她挤了挤眼睛,「我之前给你寄信,你看了没?这寺里有个高僧,法号容真,长相极是温文俊美。」

宋晚晚无奈笑着,听得模模糊糊,不太真切。

她还在思量着别的事,她已经答应父皇不剃发,如今若偷偷剃了,不知他会不会不高兴……

宋晚晚被常平推着,来到后山的住处,抬眼瞥见松绿树旁,台阶上站了一个僧人。

肤色白皙,黑眸温润,眼角斜斜向上微挑,五官是难得的端方俊雅,似是在认真地凝望着她。

隔着蒙蒙雨幕,宋晚晚看得不太清楚。

常平嬉笑:「容真大师,你知道吗?今儿个寺里来了个新的妹妹。」

那人轻拂袈裟,略施一礼,缓步走开。

常平撇嘴,「无趣。」

宋晚晚没在意这茬。

常平走后,她收好住处,发现袈裟忘了要。

宋晚晚推着轮椅走出去,雨丝连绵不停,打湿了她的头发,她左右瞧了一圈,想寻个人,就见那容真僧人正在远远的拐角,往庙里走去。

这大概是一个高僧,宋晚晚决定向他要袈裟。

她用力转着轮椅,用力咳了咳。

那僧人微微偏头来看。

眉目温和,气质淡然。

不像个僧人,倒像个温柔的君子。

宋晚晚卡了一下,「袈裟……」

他转身走了过来,渐行渐近,停在宋晚晚三步远,温声道:「施主可是要蓑衣?」

宋晚晚没听太清楚,投去疑惑的目光。

容真温声道:「正值雨天,施主注意身体,不要染了风寒。」

宋晚晚这次听清楚了,觉得他温和有礼,身上还莫名有种淡淡温柔的气质,不由笑了起来:「你……认得我?」

容真走过来推她的轮椅,把她送往住处,却又保持着不疏不近的距离:「念徽公主,冠艳群芳,我朝无人不知。」

没想到静安寺的僧人比她想象的更好相处。

宋晚晚没再出声,只是笑容染上了几分落寞。

曾经再怎么艳冠群芳,跟如今的她有何干系呢?

她这辈子,早就毁了。

宋晚晚被容真送回住处。

临走前,容真留下一片笛哨,上面卷了个小纸条。

宋晚晚打开看,发现上面写着笛哨用法,只要她吹一下,寺里就有女姑来服侍她。

愣了半晌。

她无奈摇头,把笛哨随手放在柜子里。

本来就是打算自己一人生活,又何谈找人照顾?

静安寺的生活是格外悠闲的。

竹林,鸟鸣,禅香,打更。

袈裟早已被送来。

眼瞧着自己都来了两个月了,常平都快腻歪她了,宋晚晚推着轮椅离开住处。

出去转转也好。

山上的景色无疑是极美的,再加上近日天气回暖,宋晚晚一路欣赏,不知不觉到了崖边。

前方没路,得回去了。

宋晚晚这么想着,身体却不配合。她转着轮椅来到崖边,放眼远望下面的景色。

视线尽头有小路隐入密林中。

正值饭点,有袅袅炊烟升起,多了点生活气息。

是她从前没见过的。

宋晚晚看得入了迷。

背后隐约响起一串脚步声,待宋晚晚能听见时,那人已经离得很近了,她以为是来害她的人,一瞬的慌忙后,竟放弃挣扎。

这么掉下去,似乎也挺好。

结果那人紧紧抓住她的椅背,把她往回推,声音冷淡:「公主有何想不开,也不要在我静安寺寻短见。」

容真抿了抿唇,到底还是没把到嘴边的担忧说出口。

宋晚晚诧异回头看去,就见那个俊美高僧站在她身后,情绪略有不快。

难道他以为自己是来……

宋晚晚怔愣片刻,突然笑了出来,乌溜溜的眼睛弯成月牙,「我……来看看罢了。」

容真这才意识到他误会了。

他垂下眼,静静地看着她的发顶。

宋晚晚感到好笑,心情也豁然开朗,笑着给他台阶下:「麻烦你……送我回去。」

容真推着她往回走。

宋晚晚看不见背后人的神情,想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,便主动道:「大师为何会选择出家?」

她背后的人没回答,反倒踌躇着问:「你的耳疾和哑疾……如何了?」

宋晚晚默了一瞬,又笑着道:「他……缓解了我的哑疾。」

苏涣日复一日地给她煲汤润喉,悉心照料,如果不说太多话,她基本上能跟人正常交流了。

那日的爆破声,把她的耳朵震得嗡鸣。父皇大怒,不顾群臣反对,执意拿重金聘请高明的大夫,为她治疗。

好歹结果不算太糟糕。

此刻两人离得近,她还能听见些许。

背后的人没再出声。

宋晚晚转移话题:「容真大师,为何出家为僧呢?」

他脚步一停,闭了闭眼睛。

宋晚晚疑惑,寻思自己是不是触了他的忌讳,正要道歉,就看见前方站着一个人。

原来已经回到了住处,台阶上,常平公主呆呆地看着他们。

宋晚晚怕她误会,急忙要解释,谁知常平猛地窜过来,暧昧地扫了他们一眼,兴奋极了:「晚晚,我还生怕你真的看破红尘了,没想到容真大师出去游览数月,如今回来之后能为你折腰,这可真是太好了!」

容真手指一蜷。

宋晚晚倏地睁大眼睛,第一反应不是羞涩,而是抗拒想躲,「没有!」

常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,吐吐舌头跑开了。

宋晚晚沉默下来。

容真动了动唇,最终把宋晚晚送回去,什么也没说,缓步离去。

宋晚晚看向外面穿着袈裟,独自离开的僧人,淡笑一声。

温和,秉正,雅致廉洁。

这样的僧人,心境是最淡然无波的,常平公主将他与红尘牵绊,指不定惹人家生气了。

不过是聊了几句,常平也真是大惊小怪。

更何况……

她的心,已经死了。

宋晚晚近日睡得不太舒服。

静安寺一下子住进来两个公主,难免有人起了歪心思,有贼人想在夜间进来骚扰。

虽说这对于静安寺来说,都是小打小闹,但宋晚晚还是记在了心上。

夜间做噩梦不说,白天也开始精神恍惚。

清晨,她翻身坐起,打了哈欠,决定出去走走。

顺便去给寺里的高僧们赔个罪。

她顺着钟声来到前方,见僧人们都在打坐,便没有打扰,偷偷绕开了。

空气轻旷。

竟不小心逛到了僧人的住处。

宋晚晚欲走,密林里突然跳出来几个黑衣人,抡起拳头就要把她给捉拿下来。

他们武功极好,宋晚晚挣扎间跌出轮椅,她张口就要咬其中一人的手腕,背后就传来一声笛哨。

数个会武的蒙面大汉从角落闪出来,跟黑衣人打成一片。

宋晚晚诧异地看着这些突然出现的帮手,扭头去看身后的人。

润雅的眼睛隐含怒气。

竟是容真。

宋晚晚看着他冷脸的模样,不由问:「你……有帮手?」

「以防万一,特意聘来的护卫。」容真瞥了眼七零八落的黑衣人,撒出点药粉,祛除了些血腥味,随即对宋晚晚道:「公主,进来说吧。」

「这……」宋晚晚犹豫,这是不是不太好?

容真笑了下,示意她进来,「无碍,现在没有别人。」

宋晚晚没再推拒。

屋内,容真给宋晚晚上了盏茶,缓声道:「上次你问我为何出家为僧。」

宋晚晚小声:「嗯……」

容真垂下眼帘,淡淡笑着:「因为曾经罪孽深重,所以特意剃发修行,普度众生。」

宋晚晚看着他柔和的侧脸,忍不住错愕,「啊?」

什么叫罪孽深重,特意剃发,普度众生?

容真撇去茶盏的茶沫,气质如君子般从容不迫,温润无双,「以前我看不透仇恨,*迷心窍,杀了诸多亲人,后来又犯下无以弥补的罪孽,所以特来静安寺,剃发赎罪。」

宋晚晚怔怔的,想起了曾经的苏涣,不知该说什么。

原来这世间因为一己之欲而杀掉血亲的人,竟然有这么多。

可怜她那温柔的驸马,最后连尸骨都未能找着。

也不知他在泉下能不能洗心革面,看清自己爱的究竟是谁。

是挽云?还是她宋晚晚?

容真弯唇淡笑,打断了宋晚晚的思绪:「后来我侥幸逃脱,来了静安寺,潜心修佛,不求去除罪孽,只愿护人平安。」

宋晚晚摇头道:「知错就改,为时不晚。」

容真眼帘垂着,浅品清茗,眼里的情绪激烈翻涌着,叫人看不真切。

宋晚晚为他叹息。

也不知这君子般温柔如玉的容真大师,心里究竟存了怎样美好的人,以至于剃了头发,穿上袈裟,也至今未能忘怀。

宋晚晚细瞧了眼容真的脸颊,忽然发现了什么,惊奇道:「大师,你为何要涂脂抹粉?」

容真肤色白皙,却不难看出涂了白粉。一个出家的僧人,为何要这样做?

宋晚晚不由得从上到下打量他,细心地发现他的手腕红白相间,像是被烧了似的。

没等宋晚晚细看,容真就立刻放下茶盏,站起身,背过身去。

身形仓促,像是在掩盖什么秘密。

宋晚晚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:「是……不能说吗?」

容真缓了很久,才艰涩道:「公主的嗓子和膝盖,多多照护,假以时日定然痊愈。时间不早了,贫僧心有恶*,就不送公主了。」

宋晚晚盯着这道陌生却清俊的背影,离开之前宽慰道:「大师可比魔*善良很多。」

容真心中情绪微动,他回过头去,抬眼看向宋晚晚,想说点什么,忽而神态一冷,下意识偏了下身子,挡住横空而来的箭。

箭头扑哧一声,没入容真的肩膀。

宋晚晚瞪大眼睛:「这是……」

「不小心漏了一个。」

容真冷眼扫过去,从怀里掏出个粉包,在茶水里放了些药粉,然后用另一只手臂,把茶盏用力掷出。

只听外头嚎叫一声,那漏网的贼人被泼了一身不知掺杂了什么东西的冷茶,竟是痛苦得滚来滚去,没多久就咽了气。

「没事了。」

宋晚晚颤着声音,不知该拿这箭伤怎么办,「为何如此护我?」

容真疼得眉头微皱,却语气无异,温声解释道:「保护公主,是贫僧在静安寺的职责所在,公主莫要有愧。」

保护公主?

原来是保护常平公主和她念徽公主,倒是她多想了。

宋晚晚勉强笑了下,急匆匆推着轮椅往外走,「我去找大夫。今日的事,我来日会报答你。」

不管容真如何想的,她宋晚晚此生都不愿再与任何人走得近了。

宋晚晚离开容真的住处,去了前院,找到正在打更的住持,道:「住持,容真大师受了箭伤,麻烦您找一下大夫帮他看看。」

住持愣了下,急忙唤来小童去喊大夫。

他跟在大夫身后往容真住处赶,忍不住狐疑道:「容真大师原来不是有武艺傍身的吗?怎么前些日子出去游览一阵子,回来就成文弱书生了?」

宋晚晚愣了下,「大抵是武功……废了。」

毕竟出远门游览,肯定会遇到不少意外,武功衰退也是能理解的。

住持没多想,到门口后急匆匆进去了。

很多人都围过来,七嘴八舌地议论着。

宋晚晚等到人群散去,容真睡下后才离开。

有小僧人见着她,忍不住嘀嘀咕咕:「虽然容真大师最近回到静安寺性子变了许多,但到底是不近女色的。这难不成要破戒了?」

走到旁边的同伴加快脚步,压低声音:「少说胡话,容真大师说了,此生不会入世俗的。」

宋晚晚莫名松了口气,而后缓缓笑起来。

既然容真大师没有那个意思,她就能放心了。

容真也是润雅如玉的性子,她内心其实对他避之不及。

哪怕她以后愿意为了别人再试一次,也不会是容真这种人。

如此,最好。

最好。

容真没伤到筋骨,但却要卧床一阵子。

宋晚晚每日都打听着他的伤势,送去药材养身。她尽可能地回全了他的恩情,却不再亲自去了。

容真也明白她的避嫌,没多说什么。

随着容真身子渐好,两人逐渐没什么交集。

静安寺出奇地平静下来,也不知是谁在管理,把后山住处打理得很宁静。

宋晚晚很是自在了一阵子。她虽然没有剃发,但打算跟着女尼们修行。于是蜗居了一阵子后,宋晚晚重新出了后山。

前院却很是热闹。

寺里的女尼们围在一起,讨论着素来不温不淡的容真大师,突然为一个陌生公主挡箭的事。

见宋晚晚来了,她们不约而同地四散开来,干活的干活,打更的打更,像是什么都没说。

但到底没人搭理她。

宋晚晚愣住,她无声地离开,一番打探后才知道,常平公主那个大嘴巴知道了这事,激动得要死,到处去嚷嚷,结果坏了事。

寺里的女尼姑虽然都是来修行的,但真的清心寡欲的有几个?

容真大师是这般温柔的君子,不少女尼暗地里觊觎着他呢。

突然来了个公主坏了好事,她们一致地把宋晚晚当成了敌人。

宋晚晚不由苦笑。

也对,在外人看来,她不剃发,不修行,还勾搭了最俊的高僧,到底是来干嘛的呢?

静安寺虽能让她一时安宁,但叨扰了别人,到底是她的错处。

看来此地不适合她久留。

宋晚晚叹息着收拾好东西,找到了住持,说明来意。

住持虽然惊讶,但还是尊重地道:「公主的意愿贫僧无权干涉,任由去留,公主随意。」

常平公主哭得稀里哗啦,抱着她连连道歉。

宋晚晚拒绝了常平公主的挽留。

数日后,她择了个夜晚,悄悄地独自离开了静安寺。

山路上黑灯瞎火,一片寂静。

出乎意料地,门口站着个人。

宋晚晚眯眼细看,打量着容真雅致如兰的眉眼轮廓,蹙了下眉,道:「大师为何拦我?」

容真眸里倾泻出不舍的神色,但他很快就收敛起来,控制着自己,微微躬身道:「贫僧是来给公主道别的,还望公主一切顺利。」

他猜到了她想去干什么。

宋晚晚这才笑道:「江山这么辽阔,我倒也不愿拘于静安寺一隅。」

缓了口气,她挪开视线,看向远方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山河,道:「是时候出去看看了。」

容真长久地凝视着她,内心深处涌出无法抑制的疼痛。

但他只是平静地垂下眼,保持着一贯温柔的笑,缓缓道:「公主慢走。」

宋晚晚回以一礼,转过身去。

容真忍不住补了句:「山高水迢,公主当心。」

她回了下头,盈盈一笑:「一别两宽,大师莫念。」

说完,宋晚晚推着轮椅,渐行渐远。

分明柔婉如初,却又毫无留恋。

容真孤独地站了良久,直到她的背影再也看不见,才自嘲地笑了声。

他忽然悲哀地发现,哪怕他苏涣侥幸逃脱火海,代替意外身死的容真大师活在她身边,改头换面,剃发修行,普度众生,却也依然——

无法留住她。

宋晚晚活到了耳顺之年。

她的腿渐渐好了起来,能行走,能小跑。

她一生看过了很多的山,走过了很多的桥,穿过了很多的街巷。见过了云蒸霞蔚,也见过了草木枯*。

她为美好景色而停留,却也没有为任何地方久久驻足过。

跋山涉水的这些年,她也遇到过不顺,遇到过斗殴抢劫,命悬一线,但最后都因各种原因顺利摆平。

宋晚晚觉得,大抵是上天眷顾,所以她余生才能过得格外绚烂多彩。

她在生命的最后回到了皇城,带来了各地的农作经验、风土人情、地理志怪,她把这些编订成书,于万千百姓哭诉中,满足地闭上了眼。

只是她再也不知,后来世人对她的评价:念徽公主一生虽然无儿无女,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传奇,一定是有上天眷顾,有圣灵为她祈求平安。

再也不知,有个奇迹般从火海里逃出来的公子,扮作僧人跟在她身后,护她安康,保她喜乐,赎了生生世世的罪。

只求能换她平安顺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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