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红楼梦》第7回,周瑞家的去给众姑娘们送宫花,期间有一个小细节,周瑞家的给王熙凤送宫花的时候,丫环丰儿不让周瑞家的进门,还慌慌张张让她别过来,书中虽未明写为何,但明眼读者皆知,是因为王熙凤和贾琏此时正在行夫妻房事,故平儿这般惊慌,且看原文:
周瑞家的越西花墙,出西角门,进入凤姐院中。走至堂屋,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的房门槛上,见周瑞家的来了,连忙摆手儿,叫他往东屋里去。周瑞家的会意,慌的蹑手蹑脚的往东边房里来......正问着,只听那边一阵笑声,却有贾琏的声音。接着房门响处,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。——第7回
脂砚斋的批语也从侧面验证了贾琏与王熙凤日间“嬉戏”的内幕:阿凤之为人,岂有不着意于“风月”二字之理哉?若直以明笔写之,不但唐突阿凤声价,亦且无妙文可赏。若不写之,又万万不可。
由此观之,贾琏与王熙凤白日行夫妻之事,乃是石锤,而此情节堪称是《红楼梦》全书描写阿凤的一处妙笔,妙在何处?
王熙凤日间嬉戏,秉承了高度写实的文学意义
其一,高度写实。曹雪芹笔力浑厚,譬如贾府众姊妹,包括林黛玉这样的“仙女”在内,生活也必然离不开吃喝拉撒睡,一般作家下笔根本控制不住行文重心,但曹雪芹却完美做到了这一点。
还是以林黛玉为例,曹公刻画她,主要通过气质,所以大家可以翻遍整本《红楼梦》,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描述黛玉样貌的句子,第3回宝黛初见,曾描绘了黛玉的样子: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,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,态生两靥之愁,娇袭一身之病。泪光点点,娇喘微微,闲静时如姣花照水,行动处似弱柳扶风,心较比干多一窍,病如西子胜三分。
就这么一段,看似描绘地挺详细,但诸君细品,“似蹙非蹙”的眉毛是怎样的?“似喜非喜”的眼睛又是怎样的?“姣花照水”是什么状态,“弱柳扶风”又是什么状态?我们根本说不出来,因为这些都是抽象的,只可意会,不可言传。
曹公大笔如椽,他下笔成竹在胸,刻画黛玉的重点在神韵,故刻意免去黛玉的容貌、打扮、衣饰描写;
又如刻画宝钗,重点便在“可叹停机德”、“山中高士晶莹雪”两句上,于是宝钗人品敦厚,善调和人情世故,做事周到,又是帮林黛玉送燕窝,又是帮湘云办螃蟹宴,还帮邢岫烟赎冬衣;宝钗博学,则又有宝钗理家之论“幸于始者怠于终,缮其辞者嗜其利”(第56回),惜春作年画儿,宝钗便细论画画之注意事项,需用纸笔器具等(第42回)。
而放在王熙凤身上,她的性格重点是什么——口齿伶俐、锋芒毕露、能力超强、心狠手辣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,所以,王熙凤的形象是偏于世俗的,也正是因此,第3回王熙凤刚出场,曹公就描绘她的形态:身量苗条,体格风骚,粉面含春威不露,丹唇未启笑先闻。
这样的王熙凤,必然是跟世俗紧密联系的,其中就包括夫妻房事,一个如凤姐这般泼辣、强硬而又市侩的女强人形象,若是不写她与两性之爱的情节,那么就会显得莫名其妙,这种尴尬就好比曹公一直夸黛玉才华横溢,博览群书,结果《红楼梦》写完后,黛玉却未曾做过一首诗、一句词,那些夸奖之词便成了尴尬的空中楼阁。
曹雪芹很明白这一点,所以细读下来,书中关于两性的话题,有很多都跟王熙凤有关,比如秦可卿与公公贾珍有染,但这并不影响阿凤和可卿交往密切;再如第11回,贾瑞起淫心的对象,也是王熙凤;第23回,贾琏调笑王熙凤:“只是昨儿晚上,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,你就扭手扭脚的。”
所以,王熙凤与贾琏之云雨事,是曹公秉承写实笔法,与抓住人物关键点刻画的重要手段。
曹公写嬉戏事,尽弃“金瓶”之露骨
其二,曹雪芹叙云雨事,又不似《金瓶梅》那般直叙,而是采用“云山雾罩”的方式进行叙述,如此一观,便显得雅俗共赏,不至于落入俗套之中。
第7回“送宫花周瑞叹英莲”,贾琏和王熙凤日间嬉戏,读者皆知发生了什么,可却并没唐突了阿凤的形象,对于琏二爷、阿凤夫妻俩的云雨事,我们只看到周瑞家的来拜见,丰儿摆手让她别过来,过了一会儿,又听见贾琏在房间内大笑的声音,最后看见平儿捧着一盆水出来,除此之外,再无其他。
话说的隐隐晦晦,既让读者知道屋内发生了什么,又不详写屋内的具体动作,因为如果细写,阿凤便堕入了金瓶女子之俗套中,读者焉能再用看金陵十二钗之眼光看待凤姐?
曹公并不是不能写,而是对于阿凤这样的重量级金钗,曹公在尽量避免读者对阿凤形成“金瓶女子”的印象,比如其后在描写贾瑞、多姑娘、鲍二家的等人时,曹公可是不吝笔墨,写得足够详细,亦可见曹公对阿凤之“偏心”。
曹公借“日间嬉戏”,明示琏凤关系之变化
其三,贾琏、阿凤“日间嬉戏”,对于让读者感知人物关系的变化起到巨大作用。
第7回,贾琏与王熙凤日间行云雨事;第23回,贾琏称“我不过要改个样儿,你就扭手扭脚的”;再有第16回,贾琏护送林黛玉从姑苏回来,王熙凤日日算着日子,担心贾琏路上安危,直至贾琏真正回家,凤姐更是放下诸事,专门挤出时间来见贾琏,两人言语之间,尽显露少年夫妻之嬉笑打骂,且看原文:
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,无片刻闲暇之工,见贾琏远路归来,少不得拨冗接待。房内无外人,便笑道:“国舅老爷大喜!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。”贾琏笑道:“岂敢岂敢,多承多承!”——第16回
脂批云:娇音如闻,俏态如见,少年夫妻常事,的确有之。
这等打情骂俏之打趣言语,足可见贾琏与王熙凤一开始是有夫妻之情的,两人亦有你侬我侬的爱人状态,可不知过了多久,到了第64回,贾琏偷娶尤二姐之时,凤姐从贾琏口中说出口,却成了:目今凤姐身子有病,已是不能好的了,暂且买了房子,过个一年半载,只等凤姐一死,就接二姐进去做正室!
前后对比,其结果令人触目惊心,先前的少年夫妻,此刻却变成了盼望对方早点死的仇人,亦如张爱玲之论:胸口的朱砂痣,终变成了墙上的蚊子血;昔日的白月光,终成粘在衣服上的白米粒!
而通过这种对比,读者便会发现,《红楼梦》中的人物真的都是活生生的,他们一直在生活,在经历,在成长,心态性情也一直在发生着变化。
譬如黛玉初进贾府,仗着父亲尚在,贾母溺爱,连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(第7回)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都敢怼(第8回),可自林父去世,林黛玉彻底沦为寄人篱下的孤儿后,她便开始成长起来,连顺路来看望她的赵姨娘,她都礼貌相待,称:“难为姨娘还想着我”(第52回),林黛玉一直在长大,同样,贾府内的所有人都在成长,性情也都在逐渐变化、成熟。
目今多少小说作家,刻画小说人物,从开头到结尾,人物始终是一个性情、一个脾气,真令人苦笑:可还有能读之小说?《红楼梦》能列为四大名著之首,确非偶然,着实实至名归,其笔法细节非西游、水浒、三国所能比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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